《生命册》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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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3,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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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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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粒种子。 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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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一粒种子。 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
早在十二岁之前,我已读完了三千张脸,吃过了田野里生长的各种植物,见识过了各样的生死。此后生活的每一天都是过程了。过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览出来,是为了让你了解,在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是有背景的。一个人的童年或者说是背景,是可以影响一个人一生的。
我不急,我没有乘车。不是钱的问题(那时公共汽车坐一站五分钱,三站一毛),我是想用脚步丈量一下这座我很有可能就此扎下根来的城市。
城市的夜晚有灯撑着,那暖意是彩色的,也是有差别的。城市最寒冷之处,是让人看到了差别。
羊皮衣一旦穿在女人的身上,皮带子一扎,腰就细溜了,屁股一扭一扭,更显臀肥。马路上响着很时尚的“嘚儿、嘚儿”的节奏,圆润饱满的节奏,叫人春心荡漾的节奏(后来,等我穿上羊皮衣的时候,城里已经没人再穿羊皮了,它过时了,成了三陪小姐的着装了)
可你连打电话的想法都没有,你没有“电话意识”。后来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乡在推着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护。
我知道,在报纸上,人们都反对拉“关系”。岂不知,“关系”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人们是最离不开“关系”的。尤其在精神世界里,人们靠“关系”活着。马克思就曾经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于是,所有的反对者反对的都是别人,不是自己。没有人反对自己。我还算幸运,在凌晨两点二十七分,我终于找到了“关系”。
每个城市都有它的气味和特点。 你闻到这个城市的气味了么?风里、空气里是不是有点沙?有沙吧。
生活节奏一慢,人情往来就多,人事关系就相对地要复杂一些。这里的人事关系是由一个个“单位”组成的。单位又与单位相互交叉辐射,一级一级的,成了一个个由人与单位,人与家庭、楼房、街道组成的网。白天里“单位”是魂,人活在一个一个的单位里;到了夜晚,灯光就是魂了。灯光聚拢人气,给人以方向。如果没有灯,城就死了。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里的五谷杂粮和百家奶喂出来的。为了融进这座城市,我开始不断地修正自己。我发现,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这也许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种表现
那天下午,一个女学生来到了我的寝室。她敲门的声音非常优雅,富有弹性,像打电报一样,“嗒嗒、嗒嗒”,两下一节,一共敲了四下。当我拉开门的时候,一股香味随着阳光扑进来。那不是化妆品的香味,那是带有夏日阳光的女人的肉味,鲜活的、生动的、甜的。她背对着阳光,金灿灿地立在那里。她身上穿着一红色的短袖连衣裙,两只臂膀上的皮肤闪动着象牙般的光泽。她静静地站在门前,在她身上,阳光是流动着的,就像是镀了阳光的金色液体,熠熠地环绕着一个美丽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个按现在的说法,叫有态儿、有范儿的女人。我觉得连阳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线和味道扑过来,尔后才是活色生香。那气息准确地告诉我,那是可以点亮整个世界的、熟了的气息。就像是樱桃,向阳坡的,鲜艳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鲁番的,晶莹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么,一个女人熟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那几乎是几何级的果实了……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个字:蓬荜生辉。我明白了,那是专对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间屋子。
笑了。她的笑容像“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里最爱吃的一种小点心。她听出了我的混乱。她的眼睫毛很长,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样。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红鲜鲜的,牙齿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着,鼻尖上亮着细细的汗珠,一切都亮着,饱含着汁液,饱含着韵致和味道,好像随时可以溢出来。真好!樱桃熟了,真好!
第三次,黄昏时分,在阶梯教室的外边,她站在台阶上,朝着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锦裂帛般地、响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
她是一颗仇恨的种子。她眼里有很多蚂蚁。我从小就熟悉蚂蚁,她眼里汪着一窝一窝的蚂蚁。蚂蚁的灯是黑的。
我一时悲凉,一时气愤,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只想一头撞到墙上去。我怎么活得这么窝囊?这么憋屈?说起来我是个大学教师,走出来也人五人六,体体面面的。可我算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就割不断这层关系?怎么就扒不掉“农民”这层皮呢?我心里说,我都快要给逼死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就像是给人揭了秃疮上的疤,我就像是让人踩住了老鼠尾巴,“农民习气”这四个字太扎心,是我最不爱听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说:我他妈就是“农民”。谁不是“农民”?查一查,查三代,谁敢说他不是“农民”?!
我望着一座一座楼房,我望着那一格一格的灯光,我到现在还没混上属于自己的“灯”呢。我还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楼房的“格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灯。
钱,在这里,成了一种声音。成了尊严的象征。钱已经把我逼到了死角里,无路可走。钱爷爷,钱奶奶,钱祖宗,我的乡亲在那儿跪着,你叫我怎么做人?!
现在,我也坦白地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所说的“真实”,只是局部的。我虽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没人管的。我的“诚实”里有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人对我这样,我长这么大,从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让我暖暖你。这话足可以让我记一辈子!
在此意义上说,善良并不等于幸福。善良的人容易轻信,也是最容易受到蛊惑的。

第2章

血脉的联系是必须要说的。不管走多远,我都得承认,我是颍平人
我吃过火烧的蚂蚱,半生不熟的嫩玉米,春天的槐花、榆钱儿、桐花,秋天的高粱秆,掺有棉籽的窝窝头,一股酒糟味(窖坏了)的红薯,一碗一碗的水煮胡萝卜,九蒸九晒用盐腌出来的蓖麻叶,还有从“搬仓”(老鼠)洞里掏出来的豌豆粒……可以说,天下的美食我都吃遍了。
最让人不能忘怀的是三大美味。第一大美味是榆钱妈做的柿糠沙,也叫“炒星星”。那是晒了一冬的柿子皮加豌豆面、薯干面再加辣椒面等用水和成面团,经发酵后拍成一个个圆面饼在阳光下暴晒,再经手工小拐石磨磨成粉状,最后在烧红的热锅里至少浇半碗猪油爆炒,这就炒成了晶亮亮的、看上去一粒一粒的油沙。吃的时候先甜你一下、再辣你一下,你得一点一点吃,辣得你长伸着脖子,满口生火,一腔红甜。第二大美味是井拔凉水蒜泥薄荷叶拌饸饹面。这道面食以秋海家做的最好吃,他家有从县机械厂弄来的轧面的钢筒,下边的底是钻了孔的,上边有大杠子穿在钢筒罩上,由两个人推着轧出来的,这叫钢丝面,十分筋道。夏日里坐在树下端上一碗,美呀。第三大美味是泥蛋子红薯麻雀,也叫“双味麻雀”。就是把生红薯掏一孔,麻雀在盐水里泡一泡,尔后塞进红薯里用泥糊了,放在烟炕房里的火道去烤,等泥蛋烤裂的时候就可以吃了,先苦后甜再咸……不说了,我已经流口水了。
无梁的女人们川流不息地涌进来。有传话的,有苦口婆心劝说的,有自以为懂普通话做翻译的。女人的屁股一次次从院墙上跨过,把双方的话递来递去……在传话的过程中,无梁的女人们按各自的理解把双方的意思都做了大量的艺术性加工,该删的删、该加的加,来言和去语都是在蜜汁里泡过之后才“翻译”过去的。那就像是用一把把钥匙试着开锁,这一把不行再换另一把……就这么试着试着,四个小时过去了。最后连吴玉花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把钥匙拨动了她的心。等女人们在吴玉花的默许下,正式打开院门待客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一个人的脸应该包括他的全部生命特征。那时候我还看不清自己。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皮肤的颜色为什么是黄的,它是怎么染成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颜色来自于土地,我们与平原一个色调。
是的,在时间中,我曾不断地修饰我的记忆。我篡改了很多东西,包括我的童年……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他与无梁的任何一件物什都浑然一体:谷垛、麻雀、树木、房舍,以及场里的石磙,瓦屋的兽头,颜色是一样一样的。他就像是土生土长、垒在村边的一堵黄泥墙,或是植在路边上被风雨蚀过的乏灰色的老树桩子。他的脸就是一张无梁村的地形图,沟沟壑壑一览无余。那眼泡就像是干瘪了的、浊黄色的、用席篾子划开又撒了一点黑豆的石榴皮。他身上的黑棉袄烂着套子,腰里勒着一根草绳,上半身像是一捆柴火;下半身又很像是一个大着裤裆、裹了裹脚的老太太。是的,他腿上还七缠八绕地用烂布打了一截不太正规的绑腿,那大约是他当过军人的惟一显示了。
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在时间中,既然任何物质都会发生变化,那么非物质的感情,本就虚无缥缈,又怎么能恒久不变呢?
老姑父的军人特质是在无梁村的时光里被一点点浸染、一点点抹去的。在碎嘴女人们的花絮里,最初的时候,老姑父曾到苇荡里喊过操。夕阳西下,他独自一人站在一望无际的苇荡边上,面对着橘红色的落日,面对着一株株在风中摇曳的芦花,老姑父放开喉咙,以“立正,预备——”为始,狮吼一般地喊出了整部“炮兵操典”……
二人”才为“仁”,那是要人们互相监督的;“双丝”染了色,以“心”做秤才为“慈”,这也是让人们互相比一比、称一称的意思。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善意,是需要宣扬和激发的。
风无处不在。可风又是看不见的,风只有结果,没有形态。
在无梁,一旦“西伯利亚”刻在脸上,那就是岁月。而岁月一旦定了格,那就是风俗了。风俗是一个地域特定的生活习惯
后来,我就变成了无梁村的一种“无名税”:先是一家一家地派饭吃,后来就成了一种强行的摊派:一家出二斤麦子或是五斤玉米(由大队统一扣),供我上学。从小学到高中,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我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道理后边都包含着很多因素。可人们只说道理,不说“因素”。
长年累月的家庭战争把吴玉花锻炼得就像是警犬一样,她能随时随地在风中分辨出老姑父的气味。她还能从气味中发现异样的情况,比如沾在老姑父身上的一根长头发,或是在苇荡里发现了空火柴盒子,或是挂在芦花上的一节红绒绳……一旦发现了这些蛛丝马迹,她就高度兴奋,穷追不舍。有时,她甚至还会在黑夜里对着星空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抓贼呀,抓光屁股贼呀!
无论是在场院、苇荡或是田野里,每当两支手电筒照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他们两个脸上那刻骨的仇恨。每一次,当吴玉花手里的手电筒照在老姑父脸上的时候,吴玉花脸上就会出现一丝诧异的神色,她像是在问自己:我怎么跟这个人在一起呢?而老姑父却是沉默的,他总是很快就把手电掐灭了,仿佛不忍看那岁月的残酷。
后来,我发现,在情感上,“仇恨”和“依存”居然可以结伴而行。对于吴玉花来说,那是一种日子与日子的对垒。是精神上的纠结与胶着。你看着我,我盯着你,宁可化成灰,谁也不放过谁。这里边竟然还有温情的成分,有对既成事实的默认,有以敌对为外壳的相互间的照应,还有一种看似荒唐的对手间的默契……比如,冷不丁的,吴玉花也会问一句:那老不死的,你爸呢?
日子像流水一样,那无尽的詈骂就成了不断泛起的一朵一朵的浪花;是用锯子拉出来的如歌的行板
他突然大声咳嗽着,满眼都是泪水。因为他看到了一双喷溅着仇恨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爬满了蜇人的蚂蚁,那都是在黑夜里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玉花已成功地把仇恨种植在了这个小女儿的心里。
据说,老姑父的葬礼声势浩大、极度哀荣。蔡总,蔡思凡女士,也就是过去的蔡苇香小姐,现任平原板材股份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一下子请了四班响器对吹,无梁村一街两行站满了看响器的人们。在“喜洋洋”、“百鸟朝凤”及“你挑着担、我牵着马……”的音乐声中,悲痛欲绝的蔡思凡女士曾哭晕倒过去三次!
可是,分手后,当我走进软卧车厢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很痛,像针扎一样痛!我的公司总部在深圳。回到公司后,我一连数天心神不宁,夜里也开始做噩梦了。有一句话,像炸雷一样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给口奶吃!给口奶吃……我明白,我是欠了债的人,老姑父的人情,我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
……如今这株石榴就摆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一个带有花卉图案的橙红色的大盆,花盆巨大,就像一只半截缸那么大,盆中的石榴长势很好,树干和枝条都是经过最高级的盆景师修饰过的(上边有铁丝捆扎过的痕迹),虬虬髯髯地塑造成了迎客状,它甚至还结出了两个大石榴。

第3章

后来细想,倒坍的不是建筑,建筑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种想象中的“幻觉”。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万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面前,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老人,戴着瓜皮帽的老人,你还信他么?起码,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楼子,当你一旦走近它的时候,它显得就不那么高大了。
我们很矛盾。我们一开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们号称是文化人,我们都读了大学,可我们已经鬼迷心窍,本意是来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产者了。
人只有交了心,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短儿”才能共事。骆驼睁着一双泪汪汪的酒眼,说:兄弟,一样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第4章

在平原的乡村,关于树木,民间还出现了两个词,两个专门判断植物生长状态的词汇:一个是“聋”,一个是“瓦损”。“聋”是对树木在生长状态中发生缺失的一种判断。
“瓦损”是一种拟物化的比喻。房上的瓦是半圆弧形的,树的年轮是一圈一圈的圆形,若是年轮散了,那就是“瓦损”了
在平原的乡村,人跟人太密,你要是私下里做了什么事,是瞒不住人的。
那一天很多人围着看,看这狗日的怎样把梁放上?那是午时,阳光热辣辣的,我觉得在人们的目光里,陡然生出了很多黑蚂蚁。蚂蚁一窝一窝的,很恶毒地亮着……
在这个世界上,你以后会遇到许多“各色”的人。“各色”不一定就是缺点,但“各色”肯定是人群中最难相处、最不合群的一个。
在某种意义上,它几乎可以说是“人民”的盛大节日。就像是西方的假面舞会,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狂欢,或者说是庸常日子里难得的一次放纵,是爆发式的疯狂。
当人们宣布完的时候,只听梁五方大声说:我不服!不服!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群众就涌上来了。人们黑压压地涌上来,把梁五方团团地围住,众多的声音呜里哇啦地叫着,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给淹了!这时候,就在这时候,不知谁把汽灯给灭了,牲口院里一片漆黑……只听有人高声说:他还不服?箩他!箩他!
你可以想象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心里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压抑!特别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这么一次发疯的机会?!
话是最伤人的,一句伤人的话就可以给你带来灾难。看见的伤害不叫伤害,那终归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见的伤害才是最大的伤害。
在暗夜里,在一连串的口号声中,我看见唾沫星子漫天飞舞;我看见在漫散着红薯屁味的牲口院里人头攒动;我在风中还闻到了一股股臭脚丫子的气味(好多人都把鞋脱了,脱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见人们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箩面的机械手了;我看见人们的眼角里藏着恐惧和喜悦,眼睛里泛动着墨绿色的灿烂光芒;我还看见,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个驴粪蛋,塞了他一嘴驴粪!
我告诉你,在一定的时间和氛围里,恶气和毒意是可以传染的。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气焰是在上访的途中一点点磨损的。没人见过梁五方餐风饮露的日子,也没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车到北京去的。人们只见他一次次五花大绑地被押送回来……有时候,他穿着一件花衬衫;有时候,他光着脊梁,头发长得吓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时候,他赤着脚,冬天里还穿着一条单裤,冻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样。可人押回来不久,他就又跑了。
那时候,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背着铺盖卷,那伸手的动作分明就是一个乞丐。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里已没了当初的暴烈和激动,只有星星点点的火苗儿亮着,我甚至在他眼睛里发现了一丝游移。那游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后边,被一层风霜和污垢遮盖着,嘴里念念叨叨的,一脸的茫然。可他还是要申诉的。他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诉了这么多年,他必须申诉下去。不然,他还怎么活?
在时光中,一个称呼,就是一个人的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发生变化时,对他的称呼也随之而发生变化。
你知道么,那捆人的绳子也不仅仅是绳子。那时候,在人们心里,这就是“作奸犯科”的标志,或者说是生活中的“另类”,是让人鄙视的“坏分子”。当一个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绳子捆着押回来时,人们看他的眼光也就变了。
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难框定一个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命运却截然不同?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后天的机遇和努力,很难一概而论。
这也是我们家乡人的最大优点:那就是用戏谑的口吻,微笑着面对失败。

第5章

上海人的小气是女人们在庸常日子里一天一天“盘算”出来的,上海人的大度也是女人们在风云变幻的岁月里用削溜溜儿的肩膀一日一日“扛”出来的。所以,它的气场是阴性的,商业化的,是阴包阳,是以母乳为底,加南洋的风、水气和阳光共同铺就的绚丽。但它又是豁达的、开放的、承认并接受既成事实的,充满无限活力的现代化都市。
其实,到了上海之后我才明白,我是带有黄土标记的。我已无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我记得给你说过,我身后有人。
骆驼望着我,说:买股票是买什么?买的不是价值,是“成长性”!咱们都是学历史的。我问你,一件事情,一个国家的大事情,刚刚开始,会结束么……他的手往上一指:上边,会让它结束么?
保本。保本(在保住本钱的情况下把股票卖了)才算是“解套”。这时候,你会动摇,在“保本”还是“割肉”之间反复动摇。你想保本,可回天乏力。割肉吧?太疼,都疼到骨头缝里去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股市已经见“底”了,或者就快要见“底”了,再等等,咬着牙,等……可是,“底”在哪里?再等下去,股市还在跌,一百元的股,已经跌到三块了……这就叫“熊市不言底”。它一层层扒你的皮,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呢! 有时,你会咬咬牙,说“割肉”吧。在最初下跌开始的时候,你把股票赔钱卖了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这时候,股票又“红”了,回弹了。“红”了一天,你不敢进,你怕再跌。到了第二天,又“红”了,你心里湿湿的,你想进了。你对自己说:赔了这么多,补点仓吧?损失太大了,捞回一点是一点吧?可你还是担心,怕万一再跌……到了第三天,还“红”。于是,你进了,补仓了……可紧接着,股市又跌了,狂跌……到了这份儿上,你哭天没泪,又该怎么办?
他们三天两头变,县长一个主意,卫生局长一个主意,工业局又是一个主意,尤厂长是百变之身,县长来了听县长的,局长来了听局长的,一会儿一个说法……这时候,我也很矛盾。眼里一个标尺,心里又是一个标尺。我也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但当我看到底层人的狡诈时……怎么说呢?仍然很气愤。
正用为大善,邪用为大恶。”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恶即善,大善即恶。我们现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个字:“恶”。其实是善,这才叫大善。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

第6章

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飞来的,非人工种植的。 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纯天意的生存方式。来也无踪、去也无影儿,但它仍然是一岁一枯荣。
在无梁,在男女之间,关乎“性事”,语言极为丰富。暗语很多。每一家的床头上都有些创造。比如:“吃蜜蜜”、“吃荞麦面窝窝”、“睡了再睡”、“倒上桥”,以及“啊、嗯、哎、嗨”之类……“灭灯”是老拐的创造。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见识过的、女人群体性的第二次发狠。没有一个人同情她。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救她。男人们都躲在短墙的后边,偷看一个光肚儿女人在场院里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来梯子,爬上树权,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说,我也一样。
虫嫂突然说:我要走了,娃咋办? 老拐又喝了一气凉水,把水瓢摔在水缸里,说:滚。要滚就带着娃一块走。我可养不了…… 虫嫂说:人家都说,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媳妇管起饭。你管过么? 老拐说:我真想掐死你。 虫嫂说: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却突然恶狠狠地说:灭灯,灯里快没油了。 往下,虫嫂突然求饶说: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经过了这事之后,虫嫂有二十多天没有出门。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头肿得就像个发面馍,出不得门了。三个国,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一个十岁,大国眼最毒,那眼里全是蚂蚁。他时常站在院子里,恶狠狠地说……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说谁。
也许,大国是不想再看村人的目光了。是啊,我们都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大国一定是在村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什么。他早就想离开村子了。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停。他一直想去“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他离开村子的念想。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虫嫂每日里推着那辆破三轮车,在县城里吆喝着收破烂。她供了老大,供老二,供了老二,又供老三……一直到把三个“国”全都供出来,都有了工作,且先后成了家。

第7章

楚以蜂腰为美,唐以丰腴为美,汉以点唇为美,赵以燕行为美……这说的是形体,是外在的“好”,而内在的“好”,就难说了。那是每一个个人眼中的“好”,千差万别,就说不清了。
在这方面,骆驼有三大法宝:一是“钓鱼法”。骆驼钓鱼的方法与别人不同,他的专注点不在“鱼”,他只是不停地下饵、喂窝儿,他是要“鱼”自己上钩。二是“另类法”。这叫与众不同,或者按现在的说法叫“秀个性”。记得有一次,在临毕业的一次晚会上,骆驼突然出人意料地走到一个姑娘面前,说:请您,跳个舞。那姑娘长得很丑,坐在最边边儿的一张桌子前,正剥着橘子吃呢。也许,她知道没人会请她跳舞,就那么一直剥橘子吃,面前堆着一堆橘子皮,两手沾满了汁液……那姑娘挓挲着两只手,显得很尴尬。她说,我不会跳。他说,我带你。她说,我真不会跳。可骆驼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请。两人就那么僵在那儿了。在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骆驼一直伸着那只手,执著地站在她的面前……最后,整个会场的人全都望着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面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来了。骆驼脸上很僵硬地微笑着,说:请,起来吧。那姑娘含着泪说……为啥呢?骆驼说:你要是不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等他把姑娘拉起来,正好赶上一段乐曲的曲尾,两人就跳了三步,骆驼扭头就走。其实,他要的是一种效果:全场注目。三是“苦难法”。骆驼是最善于讲个人阅历、讲苦难的……这就不多说了。
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历史,或者叫做隐私。也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给改变了。
在一个时期里,当一个人迷茫的时候,会做许多荒唐的事情。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说一说书,说一说书上写的人和事,多好。
他说,他曾经对着一块烤热的砖头说:妈,暖暖我……听着真叫人心痛。
他目光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东西。还有他眉头上的那条刀痕,没人相信,那条刀痕也是我喜欢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苍凉还有疼痛。
来吧。在一个笼子里关着,花会萎的。人活一世,让美尽情开放吧。
早些年,无论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种挫折,我从不相信那些命相之类的东西,也从不找人算卦。那时候,我认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说,一切后来的努力都是徒劳的。你只有认命了。还算什么呢?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由此推断,那就是说,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并不能左右一个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学的说法来推演,也有大运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机缘巧合之说。可见,一个人后天的努力,还是非常重要的。
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我们都在寻找治疗恐惧的方法。到底害怕什么,那又是说不清楚的。我想,也许,梅村是为寻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找一个肩膀,或者说得雅致一些,找一个靠得住的港湾,一个让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没有找到。或者说,她仍在寻找的路上。

第8章

这年的冬天,到老杜烟炕屋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人们一旦闲下来,就说:走,找老杜“喷空儿”去。于是,老杜住的烟炕屋就成了汉子们“喷大空儿”的地方。在平原,“喷大空儿”就是谝闲话的意思。这在上层叫做“清议”或者称之为“交流”,在民间就是“喷空儿”了。天南地北,贩夫走卒,皇帝老儿,说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们叫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是藏在心底里的、有着悠久历史渊源的、说不清来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远远的天边隐隐有了雷声,却仍然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可是,风忽然就腥了,刮起来了。等人们愣过神儿的时候,已是大雨倾盆了。
这时候,我们成了一群围观者。我们试图不看屁墩,我们曾经很蔑视他。可我们现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我们所有人都盯着屁墩胳膊上的“红袖章”。我们一个个都为“红袖章”着迷!它像是有无限的魔力,使每一个戴上它的人气冲牛斗!我们都渴望得到这个“红袖章”,只要能戴上这个“红袖章”,让我们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去找一块红布,给自己缝一个“红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东西太神圣了!
。不料,杜老师突然哭了,他扑哧一下,放声大哭!他哭着说:你知道我敲过多少人的门么?你知道我赔过多少笑脸么?你尝过夕阳西下站在人家门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见,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呀。
不要轻易相信人。特别是那些梳大背头的人,要远离他。
老杜为平反整整跑了两年半,在人们的一次次诱导下,老杜已经学会送礼了。他不但学会了送礼,还学会了说瞎话。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瞎话篓子!
每每回忆与“li”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节,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一样,使他沉醉。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手里至今还握有老姑父写给我的五张“白条儿”,两张写在烟纸盒上,是要我帮杜老师跑事的;另外三张写在信纸上,是要我帮刘玉翠打离婚官司的……这很矛盾。

第9章

人是经不住夸的。一个人,要是一天到晚有人捧,那就像是在云端里坐着。
生活节奏太快,弦绷得太紧,是要死人的。
凡是秘密的东西,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会自伤。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却“空”得没有缝隙。满大街都是荡荡的人流,这是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可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都是过客,只是一个过客,仅此。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围,听一听市声……可我听来听去,还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在行进中、一时又不明方向的时代。如果等各项法律、法规都完善、齐备了,也就丧失了发展的大好机遇……

第10章

“水尽鹅飞”说的是情感依附,“水尽鱼飞”讲的是生存关系。“水尽鹅飞”停留在物质形态,有来有去;“水尽鱼飞”说的是四维向度,神秘莫测……两则不在一个层面上。“水尽鱼飞”,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间俗语,可它来自于现实生活中的一种诡异,一种升华后的决绝。
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在你能说话、有勇气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把话说出来。不然,就会后悔终生。要知道,磁场和信息是需要对接的。在一个合适的茬口上错过了,没有接上,那就更难开口了
这幽默很冷,这幽默诞生于一种很荒唐、也可怕的性意识。由于与己无关,同时也包含着一种看似无所谓的、又叫人哭笑不得的悲壮和昂扬。那其中的含意很驳杂,你说不清楚的。
人既然活着,就有后悔的时候。人只有后悔了,才会活下去。
我猜,春才的思索几乎长达数年时间。当他从“后悔”走向活着的时候,他早已错过了“升华”为鱼的机会了。思考之后也许是沮丧?为“后悔”之后的活着而沮丧?为错过了成为鱼的机会而沮丧?
在无梁,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与己无关的,都可以说是“闲蛋事”。可话又说回来,其实,真正的“闲蛋事”,无梁人又是最愿意掺和的。比如:谁谁与谁谁……这是一种生活态度。

第11章

我嫉妒窗外的树,我嫉妒健康人的笑声,我嫉妒自由来去的风,我甚至会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见,但我听见麻雀“啾啾”的叫声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我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麻雀:去你妈的……
我怀念家乡的牛毛细雨。就那种密密、绵绵、无声、像牛毛一样的细雨。扎在身上的时候,软绵绵的。如果更准确地说,它不是扎在身上,它是润儿,是一丝儿一丝儿的润意。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声音,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寒意、一点点含在雾气里的那种“意丝”。
当我开始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拘泥、苛求完美了。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完美,有的只是错觉和遗憾。

第12章

在我,原以为,所谓家乡,只是一种方言,一种声音,一种态度,是你躲不开、扔不掉的一种牵扯,或者说是背在身上的沉重负担。可是,当我越走越远,当岁月开始长毛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是惟一能托住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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